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研究

《万岁通天帖》墨迹考辨(上)

——“宋拓本”《万岁通天帖》墨迹辨伪
◇ 穆棣
时间:2017-05-15 09:30:00 | 来源:中国书画


 

  今藏辽宁省博物馆的《万岁通天帖》墨迹(图1),乃武后时御府精心拓摹的唐摹善本,夙为定论无疑。然而,近日网络盛传日本东京中央2017年春拍之中,乃有以此为墨迹底本的所谓“项元汴藏宋拓本”惊现(以下分别简称辽博本、子京本)。从外表观之,纵然彼此优孟相似,轩轾难分,然经细察慎考,所谓子京本乃与宋拓全不相涉,与项氏更是风马牛不相及,实即明以后伪本而已。至于辽博本,虽物论纷纭,貌若诸家所述备焉。惜其远未钩匿索隐,遂致悬疑重重,乃至于歧说淆杂,而各行其是(详见下文),与其烜赫盛名殊为不符。因知摧陷廓清,还其真相,大有必要。兹撰《“宋拓本”〈万岁通天帖〉墨迹辨伪》以及《辽博本〈万岁通天帖〉墨迹之流传之序考》,分而论列,以此俟夫海内博雅君子。
  前不久,据称在2017年东京中央的春拍中,出现了几件难得的“宋元明清”的中国古代书画。其中最为令人瞩目的“第一件宝贝”,当推所谓“项元汴(子京)的无价宝??名为《万岁通天帖》宋摹本”〔1〕。作为拓本,原是复制名墨的方法,随着照相印刷技术的昌明,此法早已成为成历史的陈迹。不过,仅就拓摹而论,只要有精善底本,有一定的笔墨功夫,在任何时代,好事者都不妨予以尝试。此无他,唯其效果仅在于拓摹技艺之优劣高下之别而已。细审子京本,论者若考定为明以后旧摹,应当说是名符其实,合情合理。如今却无限向上差配,直命名为宋拓故物以眩人耳目,—帖中饰以“宣和”“绍兴”等诸印,以此附会宣和御府之所珍储,而此概系赝鼎。因知拓摹者的本意无非是炫玉贾石,以售其奸,借以牟取暴利而已。


 

 图1  唐摹本《万岁通天帖》  26.3cm×253.8cm  纸本墨笔  辽宁省博物馆藏

一、东京中央拍卖方的鉴定
  据其图版文字介绍,子京本(图2)乃以今藏辽宁省博物的《万岁通天帖》为母本,而由宋徽宗宣和御府所拓摹的硬黄纸本。内容与辽博本无异,同为属于王羲之家族的七人十帖。其序次为(此系原文):第一帖:王羲之《姨母帖》,行书;第二帖:王羲之《初月帖》,草书;第三帖:王荟《疖肿帖》,行草书;第四帖:王徽之《新月帖》,行书;第五帖:王献之《廿九日帖》,行楷;第六帖:王僧虔《太子舍人帖》(《王琰牒》、《在职帖》),行楷;第七帖:王慈《得柏酒帖》,行草书;第八帖:王慈《汝比帖》,草书;第九帖:王荟《翁尊体帖》(《郭桂阳帖》),行草书;第十帖:王志《喉痛帖》(《一日无申帖》),行书。
  何以定为宣和拓摹?据其所揭示之证据有徽宗“宣和”印,又有南宋高宗的“绍兴”印,理宗时故相贾似道“秋壑”印(图3);明项元汴题识;清沈树镛、翁方纲题识等。故其定为曾经宣和、绍兴御府递传,又经贾似道项元汴等藏弆之本。略云(亦其原文):“??曾经归南宋贾似道收藏,贾似道是南宋理宗时的权相,位极人臣,宋代很多好宝贝都经过他的手。贾似道号‘秋壑’,因此,我们现在仍然能够在这件东西上看到贾似道的收藏章‘秋壑’。??”
  至于历代著录,则概付阙如。此与传世名迹迥然不同。无怪乎迳称“母本(即辽博本)著录”(下亦原文)而无它了:1.宋代《秘阁续帖》;2.岳珂《宝真斋书法赞》卷七;3.明代华夏《真赏斋帖》;4.文征明《停云馆帖》;5.王肯堂《郁冈斋帖》;6.清代《三希堂法帖》。至此,读者或稍省悟,何以其行文伊始,便坦言子京本等书画拍品是“??早早地漂洋过海,数百年上千年来默不作声,却恰恰完成了一项我们一直想做却没做好的事情:文化输出”的原由了(引号中为原文)。此语分明为其注脚。尤其值得玩味的是,“数百年来默不作声”云云。无形之中,已为子京本此次之“惊鸿”现身预作了铺垫。顺便指出,此处所谓历代著录,名实相符者只《宝真斋法书赞》一家(惜将“法书”讹作“书法”),余皆刻帖,率意杂糅者也。而叙刻帖之例不止论次乖讹,错乱失序而已。简述之,当依《真赏》《停云》《郁冈》《三希》为序次。所谓宋《秘阁续帖》,即两宋间鉴家多未之见,《可置勿论。故此二帖并皆不当阑入。至于文字著录不一而足,难可一言以蔽之,此处不宜铺陈,详见下篇考辨。


二、论所谓“子京本”非宣和御府拓摹本
  唯据笔者勘验,子京本中,其实尚有所谓的徽宗“双龙”印,贾似道“贾似道印”“悦生”瓢印,“项玄度印”,“项冠”印等。凡此拍卖方大似未暇及之,故略加补苴如此。
  古时没有照相印刷技术,兼以名迹之难得,因而只能采取精心拓摹、刻帖等复制方法以存其迹,进而以广其传。夷考唐宋以至明清,无论皇室、私家,无不奉行刻意存真的优良传统,此乃约定俗成,亦忠实于原迹之举措,而罕有反其道而行之者。故其复制每每如水月镜像,唯恐稍有纤毫不惬之处,诚所谓“下真迹一等”是也。细绎子京本却殊不如是,而所谓两宋御府玺印、贾似道印等则纯属赝鼎而已(图4、图5)。
  1.辽博本为武后万岁通天二年(697),由御府拓书人据王方庆所珍储的王羲之家族原迹精心拓摹而成。其刻意存真之程度展卷可鉴。除竭力规橅字形、点画、行款,乃至于叉笔、燥锋、色泽浓淡等等之外,其最为传真之处,乃在于墨迹暨纸质朽缺残泐之处,俱以纤细墨线勾勒而出,以示着意忠实于原迹。其他唐摹善本亦大抵仿佛,如《神龙兰亭》《丧乱、孔侍中》《远宦》《行穰》等等。反观子京本,不仅深昧于此,而乃背道而驰,生搬硬造出千余前早已不存的点画,尽量使成“完豹”而自鸣得意,借以影射其拓摹时代之久远。讵料乃画蛇添足,揠苗助长之类,真是弄巧成拙,欲盖弥彰,暴露了作伪者的马脚。
  2.点画的拓摹多见随意、草率,大失其真
  酌举数例:如右军《姨母帖》,乃早年书。故点画之间古意盎然,天真烂漫,颇饶隶书遗意。拓摹者浑然不察,一味篡改为起笔逆入重按、收笔回锋顿笔之俗状,致使古意邈渺,面目可憎,是所谓使“妙迹屈从其手”,岂止恶俗而已。如首行“一”“十”,二行“遘”,三行“摧”“剥”等的部分点画。二行“顷”字右旁“页”之转折,原系圆转暗过,晰然篆书遗意,而乃直作生硬方折,岂非大煞风景?
  3.不识六朝萧梁书证,擅自改弦更辙
  右军《初月》首行右下有“僧权”二字左旁残迹宛然可鉴,此萧梁内府鉴书人徐僧权押署之残存。拓摹者浑然不察,竟然自作聪明,妄增为“羲”字字底右侧部分;大令《廿九日帖》亦同,其首行原是“恨怅”二字残迹,右旁点画既已无存。二字残迹右侧可见“僧权”残迹,子京本擅自改作“恨怅”完整,而“僧权”残迹删汰荡然无存。摹者之故作多情,实适得其反而已。
  4.“宣和”“绍兴”御玺尽系赝物
  徽宗“宣和装”题印,实物犹存,且俱有定式。如《平复》《行穰》《论书》《张好好》《上虞》等皆是。子京本全不相类,实已透露消息;继作印记比勘,无论形制、印文、印泥、质感诸项,俱皆神情悬隔,望而可知,真赝立判,何劳缕述耶?至于所谓“绍兴”“秋壑”诚为蛇足,更毋庸置辨矣。
  5.辽博本每帖题签(内签)均系王方庆以细
  楷亲书于右上边缘,其习式为“臣囗代祖+官职+囗囗书”而无有例外,如“臣十代再从伯祖晋右军将军羲之书”等(“臣”为武后金轮御制十三字之一,作“一”下加“忠”状)。摹者擅自以纵高仿佛的纸条书写,而后拼配于右。不仅不伦不类,文字格式乖互唐突,更是自古已未之有也。或以细楷难以拓摹,而出此下策耶?
  小结:子京本非宋宣和御府物。

  
图2  子京本《万岁通天帖》


图3.1  子京本“宣和”“绍兴”“秋壑“印


图3.2  《平复帖》中宋徽宗“双龙”“宣和”以及“宣龢”连珠印

  
三、所谓“子京本”实非项氏故物
  1.从明清之际百余年间著录中概无有子京本之踪迹,印证无非是本无其事,查无实据之类。拍卖方图示之子京题跋(此其原释文)云:“余家世传奇迹有九,斯卷居第二。按钟绍京法书宗旨云:此十帖为献唐王方庆家世宝。天后作聪明命进览敕裴耀卿摹本,藏内府,仍以真迹归还方庆。历代为御府收藏。宋末为贾秋壑秘藏,后复为吾祖八一公购为永秘。余小于(‘于’误,当作‘子’)笃于好古,收贮名墨虽多德,如此帖者,千不得一也。缘装餙(此讹,当作‘饬’或‘饰’)被蠧粉,令为重装,复识数言于纸尾鹥。明嘉靖三十年(1551),檇李山人项元汴谨书。”
  其卷前有沈树镛(吴湖帆外祖父)的跋文,略云:“世传项氏千金帖有三,此卷其一也”。卷后翁同龢观款:“光绪辛丑(1901)常熟翁同龢获观。”
  按,以上借助子京、沈氏、翁氏题跋以证其真。项跋之末“谨书”二字下钤“元汴”朱文印一,乃该卷中唯一之子京印记。寻索各帖,多有“项氏玄度”朱文方印。玄度者,名德弘,子京第五子,约生于万历元年(1573)至八年(1580)间,卒年在1630之后。
  果真是祖传,复经子京(1525—1590)、玄度递藏,则夙储其家百有余年自不待言。考明代中晚期,江浙皖一带经济富庶,文化发达,其地艺士云集,收藏、博易翕然成风。以名迹精妙宏富而论,诸家无不以槜李(嘉兴)项笃寿、元汴昆仲及其后人(子京六子,世称“六大房”,项笃寿子孙辈亦甚知名)称最。又考,当时与项氏频相往还的文人鉴家甚众,其著作直如汗牛充栋。然则,何以名家士夫对所谓子京本不闻不问,乃至于不着一词,岂非咄咄之怪事?兹分地域试以简述:
  (1)子京故闾槜李(嘉兴别称。下辖嘉善、秀水多地):有郁逢庆(明季人,著《郁氏书画题跋记》,下同),李日华(1565—1636,著《味水轩日记》《六研斋笔记本》《紫桃轩杂缀》等),汪砢玉(1587—1646后,著《珊瑚网》等),以上皆书画专著巨作。另有智舷(1557—1630,著《黄叶庵诗集》),沈德符(1578—1642,著《万历野获编》),冯梦祯(1548—1595,著《快雪堂文集》),沈思孝(1542—1611,著《溪山堂草》等)??即项氏本家、亲家亦然,子京长子德纯(1551—?,著《书法雅言》《贞玄子诗草》)、三子德新(1571—1623,著《历代名家书画题跋》);子京兄笃寿之长子亲家朱国祚(1559—1624,著《介石斋集》),长孙项鼎铉(1575—1619,著《呼桓日记》)??
  (2)非槜李而与项氏相善,且知名当时者。则有:长洲文彭(1498—1573)、文嘉(1501—1583)昆仲,多为项氏鉴赏题识;松江何良俊(1506—1573,著《四友斋丛说》),鄞县屠隆(著《考槃余事》《白榆集》等),常州赵琦美(1565—1624,著《赵氏铁网珊瑚》),吴中张应文(1535—?,著《清秘藏》)、其子张丑(1577—1643,著《清河书画舫》《真迹日录》等),休宁詹景凤(1532—1602,著《东图玄览编》),华亭董其昌(1555—1636,著《容台集》《画禅室随笔》等),陈继儒(1558—1639,著《妮古录》《书画金汤》《眉公全集》等),太仓王世贞(1526—1590,著《弇州山人四部稿》《续稿》等)
  进而考之,与其时代相接而稍后之书画专著,先后有吴其贞《书画记》、孙承泽《庚子销夏记》、卞永誉《式古堂书画汇考》、高士奇《江村销夏录》、顾复《平生壮观》、吴升《大观录》等等,不一而足,皆规模宏大者。其成书在于1677年至1712年之间。
  然则,诸家何以于所谓宋拓子京本阙而不录?答案昭然若揭,—无非是本无其事,查无实据耳。
  至于沈氏“千金帖”之说,大似信口开合,实乃无案可稽者。
  倘真以千金帖论:其一,子京以六百金购入之怀素《自叙帖》(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),终以千金售予程梦庚(季白)。其二,《神龙兰亭》,文嘉断为天籁阁中至宝。“子京好古博雅??每得奇书,不复论价,故东南名迹多归之。然所蓄虽多,吾又知其不能出此卷之上矣。”时为万历丁丑(1577),子京已届暮年之时。其三,右军《瞻近帖》。京口张孝思万历四十七年(1619)以二千金购于墨林子玄度手。此三帖才是不折不扣、信而有徵之千金帖〔2〕。
  反观辽博本,灼然渊源有自,为武后万岁通天时御府拓书人精心制作。而自北宋迄今,其历代传付环节大略可知,其卷内题、印,与卷外文献著录,适可互资印证。其为千金名迹,岂虚誉哉?!
  2.子京鉴藏名迹甲于东南,凡其故物,例皆钤印累累,可谓屡验不爽。故时论有云:“钤印累幅,犹如聘丽人却黥其面”(姜绍书、叶昌炽皆有类似之评骘),诚非过甚。今其诸帖上概无钤记,其非子京本,又何庸深辨哉?
  3.其实,对《万岁通天帖》稍加关注者,无有不知子京昆仲承传之掌故。辽博本最早由子京购获,以价浮纠结不已而转让于其兄笃寿。其始末详见朱彝尊记载。朱、项两家为姻亲世交,彝尊祖姑系笃寿次子声国夫人,此帖于清初顺治丁酉(1657)犹在其祖姑手,故为亲闻之实录(详见下文)。倘若子京真有祖传宋拓本,以其“坐质库估价??顾啬于财”之心理,何至以昂值重购又一本考之著录,乃无其事,已见上述。


四、子京本系明以后赝鼎
  唯据上述,子京本中有项元汴伪迹,兼以明清之际著录未载,又以此本中有清代晚期沈树镛(1832—1873)、翁同龢二题跋(未见原迹,且以真迹视之),则一般而论,其伪造当界于二者之间。即在项氏之后而清末之前,当是毋庸置疑的。但据笔者之见,伪造名迹至少必须具备二大要素—原本墨迹,以及作伪动机(亦即有作伪者)。经考,子京本的出笼当与古董巨奸陈定至为相关。一则辽博本当时确在其手,二则此人确是不折不扣的作伪钜奸无疑。此间道理其实很简单,辽博本代有藏家,何以清以前未见伪迹?时代较远者且不说,仅以南宋至于明季为例。至少经历韩庄敏(缜)后人—岳霖、岳珂父子及其后人岳浚—华幼武及其后人华夏—项元汴、项笃寿昆仲及其后人递藏,而概无伪迹出笼,足见止有原迹在手,伪造无从发生。盖诸家均为传统的鉴藏家或好事者,其与不法商估之影戤牟利截然异辙而然。反之,徒有作伪觊觎之心,而无原迹在手,则何从依法炮制?然后知影戤之事,只有当原迹落入作伪者之手,或方始有其孳生之可能。因而,爬梳剔抉其流传之序,以此考定何时入于作伪者之手,才能确定作伪时限,进而锁定作伪者为何人。
  1.综合吴其贞《书画记》、李日华《味水轩日记》,以及朱彝尊《曝书亭集》等诸家所录,足以清晰勾勒辽博本在项氏之详尽传承之序,至晚在顺治丁酉年(1657)犹在项氏家;继考,至晚在康熙丁未(1667)是帖既则已逸出项家,落入陈定之手中。
  朱氏《曝书亭集》云:“《万岁通天帖》一卷,用白麻纸,双钩书。勾法精妙,锋神毕备,而用墨浓淡不露纤痕,正如一笔独写。??洵墨宝也。??是卷向藏乡先生项子长家。子长讳笃寿,中嘉靖壬戌(1562)进士,入士林。性好藏书,见秘册,辄令小胥传抄储之舍北万卷楼。其季弟子京以善治生产,富能鉴别古人书画金石文玩物。所居天籁阁,坐质库估价,海内珍异,十九多归之。顾啬于财,交易既退,予价或浮辄悔,至忧形于色,罢饭不噉。子长侦诸小童,小童告以实。子长过而问曰:‘弟近收书画有铭心绝品可以霁心悦目者乎?’子京出其价浮者,子长赏击不已,如子京所与值偿焉,取而归。其友爱若是。子京子六人,无一达者。子长子德桢,万历丙戌(1586)进士??德桢子鼎铉,万历辛丑(1601)进士;声国,崇祯甲戌(1634)进士。乡人以为厚德之报也。声国字仲展,除雅州事,卒于京师。予祖姑归焉。乙酉之乱(1645,清兵入嘉兴肆意杀掠),祖姑避地深村,长物尽失。此卷纳诸枕中,乱定依然完好。予每谂祖姑,恒得纵观久之。祖姑没,项氏日贫,嗣子遂售于人,转入势家。过眼云烟,不复再睹矣。”〔3〕
  吴其贞《书画记》记《唐人双勾万岁通天帖一本》,云:“??此卷藏嘉兴项笃寿先生家。向在夫人处,邹臣虎先生曾以千金求之不得。予慕之久矣。今于丁酉(1657)四月二十三日,我友项汉宇、吴民培携此卷视予于吴门寓舍,与长男振启观赏弥日,真奇遇也。”〔4〕
  又一条《宋元六大家翰墨十三则为一卷》(前又有书画三卷,计凡四卷)云:“(所记殊夥,依次如蔡襄、周越、苏轼、王诜、黄庭坚、米芾、颜真卿、李建中、薛绍彭、赵孟頫、赵大年等。原文皆以字号称。为避免注释,聊代以名)以上书画四卷观于扬州旅馆。是日所见,有余记中者,《万寿(岁)通天帖》、颜鲁公《祭侄文》、唐人廓填《瞻近帖》、魏了翁《轿上帖》、唐明皇《鶺鸰颂》、黄山谷《廉蔺传》??陈以谓(御)所集宋元小画四本。其余小品及玉铜窑器不胜计数。时丁未(1667)三月廿二日。”〔5〕
  李日华《味水轩日记》一条,云:“(万历乙酉,1585年七月)十九日同周本音、许广文、高元雅(松声)、万荩吾集项孟璜(鼎铉)斋头??(出观林藻《深慰帖》、杨凝式《神仙起居法》《褚摹兰亭》、唐人摹《万岁通天帖》、高闲《千文》??)”〔6〕
  按,兹据相关资料对上述略加补苴铨释如次:1.朱记项声国,兹据《嘉禾项氏宗谱》《历代进士研究》知其初名鼎爱,更名声国。字仲展,敉公,德桢次子。朱国祚长婿。崇祯庚午(1630)顺天举人,甲戌(1634)进士。授雅州知府。据《兵部进士从弟扈虚项公(鼎铉)行略》,声国约生于万历十五年(1597)。吴骞《尖阳丛笔》称其系复社成员,名列东林党籍〔7〕。
  2.(1)吴记中邹臣虎,名之麟,毗陵(武进)人,自署野老,字号甚多,如衣白、逸麟、昧庵、逸老等等,酷嗜书画名迹,收藏亦甚可观。吴其贞至友,《书画记》中屡及之(恕不缕表)。生卒不详,大抵与吴其贞(1606—1677后)年岁仿佛。鉴于朱记,以及邹为吴同时代人,故知“此卷藏嘉兴项笃寿先生家。向在夫人处”,乃是指声国夫人朱氏甚明,且是就汉宇而言。因知汉宇为其子嗣无疑。
  (2)辽博本《万岁通天帖》至少在顺治十四年(1657)犹在项氏之手。
  (3)十年后,即康熙丁未(1667),辽博本《万岁通天帖》归陈定所有。
  唯据李记,知是帖尝为项鼎铉(孟璜)庋藏,纵然帖中并无印记可供验证。鼎铉之后,归其胞弟声国递传。
  综合上述,足以钩勒其传承之序,撮述之如次:子京(1525—1590)—其仲兄笃寿(1521—1586)—笃寿长子德桢(1556—1605)—长孙鼎铉(1575—1619)—鼎铉弟声国(1597—?)—声国夫人朱氏(朱彝尊祖姑)—其子嗣汉宇,计凡四世七人。
  子京购获是帖在于何时尽管难可究诘,但经项氏四世传付,至少也有百年之久,当是毋容置疑的。
  鉴于项笃寿项元汴昆季及其后人数世之鉴藏名迹,无论精博,在有明一代隆庆崇祯之际(1567—1644),堪称无可望其项背者。项氏昆季博雅好古,辨析精微,饼金悬钩,不复论价,故江左名迹几为之所囊括殆尽。后人博雅斯文,续为好事;靡不绍美家声,率多翩翩文墨间。是以国史、志乘多载于文苑、士林、孝友、孝义之类,孰云非名至实归者哉?故作伪之事与项氏毫不窥涉,自不待言也。
  是知赝鼎如子京本之现世,唯有在项氏家族收藏并易主之后,方始有其可能。换言之,伪本的上限不能逾越其最后收藏的时限—顺治丁酉(十四年,1657年)。
  小结:子京本为清初1657年以后伪迹。

图4.1  羲之《姨母帖》中“十”“月”墨迹原状残缺,试比较三本异同。①为辽博本(透过乾隆御玺印泥宛然可见),②为子京本,③为《停云馆帖》本

图4.2  羲之《初月帖》中“羲之”二字部分点画相对错位及“遘”字比较:①③为辽博本,②为子京本

图4.3  《初月帖》中“初”字比较:①辽博本残缺,细笔墨线外侧(色淡)部分显示原纸及墨迹朽缺不存。辽博本“初”字不全,系原状,乃存真所致。②子京本完整,任意改。③④为辽博本,⑤子京本,⑥为《停云馆帖》本

图5.1  《初月帖》中二“羲”字比较:①大图为辽博本,小图为子京本。②首行,辽博本“羲”字右下角存“僧权”押署残迹;子京本擅改、删汰;其二,末行“羲”,辽博本残缺,子京本完整

图5.2  《廿九日帖》“别悵”“僧权”残迹比较:①《停云馆帖》本,②辽博本,③子京本,④《真赏斋帖》本。原迹存“僧权”残迹,子京本删改之


图5.3  王慈《汝比》帖中“小”字比较:①③细部,分别为辽博本、《停云馆帖》本,中竖起钩分明,②子京本拓摹草率,无起钩
  
五、作伪者考辨
  唯据上文钩匿索隐,项氏之后,原迹适为古董巨奸陈定所攫取。验诸辽博本卷尾,在王方庆细楷“万岁通天二年四月三日银青光禄大夫行凤阁侍郎??开国男臣王方庆进”墨迹一行之“大夫行凤阁”五字左侧,赫然可睹陈定印记“陈定平生真赏”朱文方印一,适与吴其贞《书画记》互资印证。无非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:至晚于康熙六年(1667),辽博本确在陈定之手,已是铁板钉钉。则作伪者为何人,颇似立马呼之欲出了。—舍陈定其谁也?!
  陈定小考〔8〕:
  陈定其人,生卒不详,字以御(《书画记》抄本误作“以谓”,兹改正之),闽人。常寓金陵、维扬等地,操古董之业。倘凭现行书画工具专著(如《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》《明清画家印鉴》等)查考,其人俨然为当时几欲包举江左一带名迹的飞凫大鳄。其实不然,乃作奸犯科,暗中专事影戤,以牟取暴利的狡狯老手。其人“虺蜴为心,豺狼成性”,只要有利可图,往往巧取豪夺,无所不用其极,乃利欲熏心贪得无厌之徒;对名迹肆意糟蹋割裁,将大画裁为小画,以一幅变为多幅,同行谑称其为“书画刽子手”(《书画记》中语)。经笔者专题稽考,由其彻头彻尾,一手炮制的、有本之摹的赝迹至少有杨凝式《韭花帖》《神仙起居法》;由其割裂、拆配,或凭空妄加伪饰,则有八柱本《神龙兰亭》、怀素《自叙帖》、传隋贤书《出师颂》、大令《鸭头丸帖》等;至于遭其疯狂改头换面、妄添伪款、挖嵌弥隙,而向上差配的名迹更当是难以胜数。如今,子京本无疑又再添一典型实例而已。
  (1)陈定交往对象
  大致可分为三种。行骗的对象是经精心选择,至少必须符合二个条件:一是酷嗜名迹而目力未逮(囿于时代,任何人难免有其局限,此乃相对而言);一是赀财雄厚,而不惜重价。其典型代表人物如季寓庸、徐守和、吴桢等。趋炎附势的对象自然是显赫权贵,如吴三桂婿王永宁。同道的往还必不可少,代表人物数吴其贞、顾复辈,以及雅好此道的收藏之家。
  a.季寓庸(约16世纪80年代末至1677后),字因是,泰兴人,寄寓扬州,郡望为延陵。天启壬戌(1622)进士,历任余姚、临海、孟津、祥符等地县令,咸有政声。时魏珰专权,海内谄附,季氏乃不与世俯仰。擢铨部(吏部)历稽勋文选员外郎。中飞语遂罢归。居家每遇凶灾,辄赈贷,多所济活。晚岁林壑自娱,以笔墨为乐。年八十四卒,祠乡贤。季氏一门显赫,长子开孙,字天中,顺治进士,官给事中。工画,喜仿宋元名迹。三子振宜,字诜兮,号沧苇,顺治四年(1647)进士,迁户部员外郎,十五年(1658)考选浙江御史。沧苇为著名藏书家,庋藏善本精本最富,书画亦夥〔9〕。
  季寓庸既富且贵,然能虚怀若谷,折节以待吴其贞、顾复等目力卓然的古董儒商,其事详见吴氏诸条中(吴记季氏5次,顾记季氏16次)。唯据吴氏记载,铨部颇有网罗天下名迹之豪兴,惜目力未逮,是以屡屡堕入陈氏彀中而略不自省。陈氏则每每得手,而变本加厉,如此故伎重演,旋成钜富。
  陈、季同寓扬州,其交往始于顺治十二年(1655)或更早。而以顺治十三(1656)年前后过从尤为频繁。往往吴氏数次所记于陈定手寓目的名迹,不数日即现身于季府。笔者尚列表缕析,其中烜赫晋唐名迹固然不少,但细绎之,乃不乏彻头彻尾有本之摹的伪迹,以及经过改头换面或移花接木者。仅1656年二月九日暨四月廿五日季府所见名迹共26件中,即有伪本《伯远帖》(吴顾先后所见有所谓宣和题印者),隋贤《出师颂》(引首为赝作,吴氏称“索靖”),《神龙兰亭》(陈切去元人郭天锡鲜于枢两跋,云是右军真迹,高价以售于季氏。后为识者窥破机关,乃从陈氏索归,以成完璧。详见吴、顾著录),怀素《自叙帖》(陈于卷首伪饰金章宗御玺“群玉中祕”,以牟取暴利)。
  此仅冰山一之角,已足令人触目惊心,慨叹不已。可以想见,碍于人情,吴其贞必不至畅所欲言,岂可拂季氏美意哉?季氏定是信心满满,自许为玄鉴之士,其所出示名迹,无乃经其首肯者也。
  陈定何以汲汲乎鬻其所有,而于铨部尤为殷勤有加、眷顾特甚?无非是季寓庸“富于财,欲收尽天下法书名绘,然有志而目力未逮也”(吴其贞《书画记》语)。
  b.徐守和,歙人,生卒不详,字号有朗白、朗白父、清真居士、晋逸、若水等。其人博雅好古,谦谦君子也。为吴其贞前辈,吴氏对其甚为推崇。富收藏,珍储剧迹有右军《游目帖》、大令《舍内帖》等。藏物中多有其累累诗题长跋,其追慕前贤之情真意切,溢乎字里行间。陈定一手伪造之《韭花帖》即以朗白父为诈骗对象且轻易得手,无非是瞄准其嗜古心理然识见未广的弱点而已(囿于时代,未可苛责于前贤)。
  c.王永宁(?—1673),字长安,吴三桂婿。故王时敏尊称为“王额驸”。王氏事迹散见于余怀《王长安拙政园宴集观家姫演剧》《王长安席上观女乐》,郓寿平《瓯香馆集》之《记秋山图始末》,以及许旭诗等(出处从略)。
  陈定晚岁竭尽所能,投其所好,以攀附权贵,此为显例。王氏藏弆名迹竟然全凭陈定所定夺,俨然额驸贵宾不言而喻(详见下文)。
  王永宁所藏甚众,多为烜赫剧迹。法书如右军《瞻近帖》、唐明皇《鹡鸰颂》、颜真卿《祭侄文》、杨凝式《神仙起居法》;名绘如韩滉《文苑图》(又名周文矩《琉璃堂人物图》、米友仁《潇湘图卷》等。诸名迹中同时并有陈定藏印,个中详情虽不可晓,然由陈入王,或则不失为顺理成章之推测吧?
  吴其贞、顾复辈等从略。
  (2)关于陈定的资料
  陈定其人行踪诡秘,颇擅韬光养晦之术,惯于蛰伏于密室,操纵伪迹之营生,虽频数而同行未尝稍有觉察,足见处心积虑之至。笔者潜研有年,旁搜博访,相关资料零星散乱,寥寥无几。止见于如下方面:
  a.吴其贞《书画记》。记录其事最多,共8次。从顺治九年(1652)至康熙六年(1667),时间跨度为15年。所录详瞻,翔实可据,尤与其他资料互勘,足以勾勒陈定之丑陋嘴脸。
  b.顾复《平生壮观》记载3次,惜疏略已甚,且未署具体时间地点。但《神龙兰亭》一条颇具价值,与《书画记》对勘,若还历史旧观。
  c.《明清画家印鉴》云:“王时敏康熙丙午年(1666)家书中,曾述及陈定为王额驸(王永宁)收买书画之手眼,取去悉凭其断决,故疑当时之书画商也。”〔10〕
  相关资料仅其一斑,尽管有限,但其作伪罪责却凿凿有据,铁山如山,而无法逃遁。
  以上仅只初步涉猎,尚俟日后进而深考。
  (3)有关陈定,尚有其他问题可资考证,譬如:判定陈定藏物,不能仅凭其印记之有无为唯一标准。
  (4)陈定何以能骤富,直“以千金应人之诺”。吴其贞《书画记》最后一次记及陈定,时为康熙六年丁未(1667)三月廿二日,其末文颇为感慨係之,略云:“以上四卷观于扬州蕃厘观,皆陈以御携以相识者。以御有侠气,以千金应人之诺。在扬州雅兴飙起,大收法书名画。既独具特识,复不惜重价,曾不一载,而江左名物几为网罗尽。而余既有书画之癖,时于以御得屡睹古人真迹,不其幸哉!是日所见,有者余记中(按,即《万岁通天帖》《祭侄文》《瞻近帖》《廉蔺传》等??宋元小画四本),其余小品及玉铜窑器不胜计,时丁未三月廿二日。”
  通过对陈定种种伎俩的揭示,不难理解其何以能“以千金应人之诺”。诸如《伯远帖》《韭花帖》《神仙起居法》幅小易制,而无一不是一本万利,稳操奇赢;赝迹名头越大,越向上差配,既迎合耳食皮相者之嗜古心理,又获利殊丰,更何况伪造越多则尤然,故陈氏乐此而不疲。至于垄断名迹,既是奇货可居,更是炮制不可或缺的底本依凭,亦即出于更大规模伪造的需要。想当年吴、陈初识于1652年,至1654年、1655年,计凡晤面三次,累计所见名迹殊为有限,止六件而已(诚然,亦不排除已出手,或坚不出示之可能)。当时之陈定,古董江湖中芸芸众生之寻常者而已。何以“曾不一载”而暴发骤富,倏忽飙升为左右古玩市场,网罗尽江左名迹的古董大佬?答案不言自明。伪造屡屡得手,一如吸毒上瘾,一发不可收也。于是乎,愈益处心积虑,机关算尽,手法层出不穷,伎俩不断更换,其结果自然是财源滚滚而来。然后知何以能“不惜重价”“以千金应人之诺”,囊括江左名迹矣。
  (5)陈定其他劣迹举例
  除书画刽子手、伪造古董大佬外,陈定巧取豪夺之恶行劣迹迹亦复确凿不移,有案可稽。酌举一二,以见崖略。
  a.《平生壮观》卷二“黄庭坚《赵景道帖》”,略云:“??本色小楷精绝??纸质甚厚,满面皱纹,古意可爱。??此季弟(顾复弟维岳)物,为陈以御所豪夺,时形梦窹。壬申(1632)春复得一见,顿还旧观,忽若昨日事,屈指不觉二十九年矣。”
  b.同书卷七“巨然”条更是令人发指,略云:“《萧翼赚兰亭图》??上盖‘宣文阁宝’‘绍兴’小玺、‘稽察司’印。巨然山水高手,兹以人物鞍马宫室罗列于山水中,笔墨古而绢素完,洵为登峰造极之迹。吾宗青霞所世藏??迨夫马士英柄国,争名利者挟势力购去,以媚士英。士英败,流落金陵,质诸陈以御。取赎时,以御欲拒之,于理不可;欲舍之,于情何堪,竟将诸人面目擦损矣。”
  巨然极品,乃一旦毁于陈定手而无动于衷,令人愕然!无怪乎顾复喟然长叹:“绿珠之陨坠楼前,不足喻也;戚夫人髡钳舂室,庶几近之。”
  (6)陈定生卒推测:
  从陈定于1637年至1644年间已依法炮制《韭花帖》,《神仙起居法》亦大致在此前后。其手法独特,如《韭花帖》乃亦步亦趋伪作裁割、拼配状等以蛊惑人心。二帖真迹皆在陈手(见拙著),凭此推测其人当生于17世纪之初(1600前后);又从《书画记》最后记及其人其事,在于1667年。其后至书尾最后年岁为1677年,在此十年之间,吴氏曾到扬州4次,而陈定已消息杳然,似从人间蒸发。是潜遁他处,或隐匿不出(康熙十二年,吴三桂反,其婿骤成钦犯而畏罪自尽。大祸濒临,陈定自然避之唯恐不及也),抑或不在人世,终难明瞭。故其大致生活在17世纪初,以至1677年后的时期。
  以上仅只初步涉猎,尚俟日后进而深考。

  

  

 

  

(作者为无锡书画院一级美术师)
责任编辑:欧阳逸川
(本文摘自《中国书画》杂志2017年第5期“研究”栏目)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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