米芾，一个不世的奇才。900年来他的画未曾留下一幅，这除去自视太高，不欲俗眼点评，深自矜秘而外，我想恃才傲物的他，内心也或有以画为墨戏，“信笔为之”，不愿世人以画家视之的成分。文人画往往于画外求气韵，画内的功夫或有不逮。王世贞于《艺苑卮言》评曰：“画家中目无前辈，高自标树，毋如米元章。此君虽有气韵，不过一端之学，半日之功耳。”然而米芾在书法上下的功夫真可谓毕其一生之力，然后风骚独领，为千古所推重。他的书法寝馈最深者为王献之，取其天真秀逸。苏东坡对米字评价最高，谓其书如“风樯阵马，沉着痛快，当与钟（繇）、王（羲之）并行，非但不愧而已”。诗人点评未免浪漫，窃以为称“并行”过矣，称“雁行”犹可。黄庭坚比苏东坡冷静，虽称米字“如快剑斫阵，强弩射千里”，然而“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”。仲由，勇毅则有之，而内敛不足。此指米字风神外露，有失于内含蕴藉。

米芾于艺术鉴赏，自具只眼，然其评说过当，在所多见。王世贞谓其“目无前辈”是也。如其论书有云：“草书若不入晋人格，聊徒成下品。张颠俗子，变乱古法，惊诸凡夫，自有识者。怀素少加平淡，稍到天成，而时代压之，不能高古。高闲而下，但可悬之酒肆……”

米芾于绘画，深藏不露，今以子之矛攻之或正“不能高古”耳。王世贞谓其“……然不免推尊顾、陆（顾恺之与陆探微），恐是好名，未必真合”。米芾的画不识面目如何，他死后60年，邓椿著《画继》，即称米芾“字札流传四方，独丹青诚为罕见”。至于“烟云掩映”的“云山”，我们大体可以从他的儿子米友仁的画中猜测。唯一留下的一幅《珊瑚帖》，书法是好极了，豪放、跌宕、潇洒，与苏东坡、黄庭坚、蔡襄并列为“宋四大家”，是毫无疑问的。只是他所画的珊瑚一枝，则为浓墨干笔勾描，不见精彩，无水墨之滃染，则显其枯窘。我想，米画之所以少见，最本质的原因是藏拙。当然，我们不能以孤证概全，米家山的贡献，是在李成、范宽、荆浩、关仝等大匠耸峙之后，于画坛掀起的一股清新之风。又有如苏东坡、文与可等巨子为其盟军，文人风流所及，增加了山水花鸟画的文气，那是可以预料的。

米芾的颠狂是闻名于当时、传之于后世的。他本来是有无数的机会可以青云直上的。米芾的母亲阎氏曾为宋神宗母亲高太后的乳娘，米芾的才华又为神宗、哲宗、徽宗所激赏，天下豪俊也都视他为座上客。才高位隆至于王安石、苏东坡也对他另眼相待。苏东坡竟称米芾为“天下第一等人”。只是他一而再、再而三地不守绳墨，笑话叠出。连给蔡京的信都开玩笑，老谋深算如蔡京，固不会假以颜色，然而中心的厌恶是自然的。后来米芾又失态于徽宗前，蔡京递上一句话：“不可无一，不可有二。”即于圣上前张狂，仅许此一次，而不能再，从此失宠。他混到头，只弄到一个五品官，最高的做到礼部员外郎，鹄立群僚，因得“米南宫”之名。

       米颠拜石，则达“颠”峰矣。《梁溪漫录》记其事，他在濡须为守的时候，得到一块奇石，他立刻摆于席上，当众下拜，并说“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”。为此滑稽可笑之举，丢掉了乌纱。文人相聚，酒过三巡，米芾申申其辩，说“世人皆以芾为颠，愿质之子瞻”，拉出苏东坡来，希图让这位文坛泰斗言其并无神经病，岂料苏东坡笑答“吾从众”，大家没有说错啊！其实大艺术家大体不颠者少，总有些惊世骇俗的言行，画此《拜石图》，显然是我对米颠表示欣赏，苏东坡的“吾从众”非谴责也，欣赏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选自《中国书画》杂志2014年第2期